【轉貼】〈富貴列車,百萬元之夢〉
2023/03/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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富貴列車,百萬元之夢 唐諾
幾年前,我想寫一篇有關於「富貴列車」的文章,事實上也開了個頭,但想想澆人冷水太甚就算了。只因為有個不舒適的念頭一直徘徊不去,我對很多人津津樂道甚至奉為台灣獨特象徵的所謂「生命力」始終疑慮,我傾向於相信這一定有較素樸較通則性的解釋才對,意思是,這仍應該包含於普遍的、廣大的人類歷史經驗之中,只是社會發展過程中一個「正常」的短暫現象,絕不是上天給我們的私人神秘贈禮。
因此,與其民粹式的大談生命力把自己給騙了,還不如老老實實來談富貴列車——富貴列車原是一種經濟現象,出現在一個社會經濟力乍乍起飛卻尚未成熟競爭讓利潤率「合理」的短暫時日裡,因此獲利驚人,跟作夢一般,創造出少數幸運既富且貴的真人和無數傳奇性的誘人假故事;這於是進一步拉動了社會,形成集體性的熾熱搶錢風潮,此種號稱最強大人性驅力的經濟性自利之心衝垮了舊有的社會規範,連帶包括了人和土地、人和家庭的老繫帶,而新的規範又還來不及形成,如此空窗期,就像〈聖經.士師記〉講的:「那時沒有王,人人任意而行。」這種脫韁野馬的社會現象,不僅在各個社會發展過程中往往一再重複出現(比方說美國十九世紀的掠奪式資本主義發展和西部開拓),也在諸如霍布士的《利維坦》書中清楚描述過,而霍布士的集權君王推論,便為著防止這種失序的社會現象。
流滿牛奶與蜜的允諾之地?
幾年社會變化下來,我想這事已有水落石出的意思了。今天,站在冷清下來沮喪下來的台北街頭,你曉得那些逐水草呼嘯而來呼嘯而去的勃勃生命力走得差不多了,去深圳,去上海,去每一個熱騰騰冒著煙的新地方,以至於你不免生出錯覺,以為自己是站在一個清寂而且即將封閉不用的老月台邊,看著空茫的鐵道另一頭,等一班再不進站的列車。
他們說,有一班列車,你搭上它,它就會載送你去流滿牛奶與蜜的允諾之地,載送你去舖滿金砂的樂土王國——這是Somewhere over the Rainbow歌詞的資本主義版和現實版,而在我們的有生之年,的確在台灣見到過好幾班這樣夢一般的列車,土地的,股票的,電子的,後來還一班半途拋錨車毀人傷的網路的,搭上的人富貴逼人,沒搭上的人很遺憾卻也不抱怨,因此想說一定還會有下一班,那真的是人人都幸福極了的老日子。
我自己也等過一班富貴列車,百萬元的富貴列車,在民國五○年代末期的夜裡。當時我還唸小學,每隔個一段日子總要爬上家裡三樓的大陽台上,第一時間看那班台北發來的收班特快車,你知道,那個距離那個時間看靜靜滑過、森黑背景裡亮著一格格窗燈的列車像什麼?像一串流動的星星,這是它最溫柔的模樣。
絕大多數時候,列車,那時候我們叫它火車,毋寧是可怕的在遊蕩的勢力範圍之內。當時,我們家距離堤上的火車鐵軌其實只半公里左右,但鐵軌邊那一帶自然形成小孩的禁區,這固然是因為大人的一再耳提面命,然而之所以沒落入你愈不准我愈要做的幾近必然結果,還是因為火車自身,我們對它有一種帶著敬意的畏懼。
老火車是機械文明象徵
奇怪愈是老式的火車,反而愈有機械文明的強力效果,愈成為現代主義的象徵,就像我的老師朱西甯先生的名著《鐵漿》寫的那樣,「一陣震懾人心的鐵輪聲從鎮北傳過來,急驟的擊打著什麼鐵器似的。又彷彿無數的鐵騎奔馳在結冰的大地上。烏黑烏黑的灰煙遮去半邊天,天色愈發陰黯了。/……不受諒解和歡迎的火車,就此不分晝夜的騷擾這個小鎮。它自管來了,自管去了,吼呀,叫呀,強制著人們認命的習慣它。/火車帶給人們不需要也不重要的新東西;傳信局在鎮上蓋房屋,外鄉人到來推銷洋油、報紙和洋傘,火車強要人們知道一天幾點鐘,一個鐘頭多少分。/通車有半年,鎮上只有兩個人膽敢走進這條大黑龍的肚腹裡,洋狀元和官鹽槽的少主人孟憲貴。」
距朱西甯老師《鐵漿》世界足足半世紀之後,這種鐵錚錚的冒濃煙的悍厲呼嘯的、鐵塊般厚沉沉車輪及其傳動軸散著熱風的老火車仍在我們眼前奔馳著,做為貨車用,運黑煤和太平山林場砍下來的粗大圓木。這是最長的火車,動不動拉到快五十節,每節載貨車廂很特別用三個注音符號編碼,ㄍㄔㄑ,ㄎㄅㄏ云云,這種一輩子再沒見過的獨一無二編碼法,對當時才唸小學的我們感覺特別複雜,這明明是我們小孩專用的語言符號不是嗎?只有我們小學生的筆記簿才有注音符號容身的空格子,怎麼大人也拿去用,而且還不讓我們看懂是什麼意思。
我們也被再三告誡,世界上只兩種車是蠻橫不讓人的,撞死你都不必償命,那就是消防車和火車,也就是說,它強大過你,也重要過你,超過了你的意志和生命,還不會同情你,因此它還是某種嚴酷的啟蒙,衝決開你以自己為中心的唯我論封閉童年宇宙,預告了日後你將逐漸認清並沮喪不已的廣大世界來臨。 但有過這麼一次,我們不無忐忑的走到了這個禁制的邊緣。為的是磁鐵。當時,幾乎每個小孩都鬼迷心竅相當長一段時日想擁有個大磁鐵,愈大愈好,除了它那近乎神秘的吸力外,還有個現實的經濟性致富動機,這個發財夢多年之後赫然出現遙遙南美洲賈西亞‧馬奎茲的《百年孤寂》一開頭,那就是老約瑟‧阿加底奧‧布思迪亞從吉卜賽智者梅爾魁德斯得到的第一樣神奇東西,「他拖著兩塊金屬挨戶走,村民看到鍋罐、叉子和火盆在原位翻倒,屋樑吱吱嘎嘎,鐵釘擋不住,螺絲釘眼看要往外跳,連遺失很久的東西都從家人最常找的地方出現,亂糟糟跟在梅爾魁德斯的神鐵後面拖著走。吉卜賽人以刺耳的腔調說:『物體自有其生命,只要喚醒它們的靈魂就行了。』」約瑟‧ 阿加底奧‧布思迪亞想用它來吸出地底的黃金,結果只吸出一套十五世紀的甲冑來。
父親搭乘的夜行列車
我們的實踐遠比老約瑟的更邋遢更幻滅,只有一些難以清除的髒鐵屑從此黏附美麗的磁鐵之上不去,連到收破爛的估物商那兒換麥芽糖吃都不能夠。
現實中,你所能得到最好的磁鐵是腳踏車上取下來的,圓形,四道溝槽,中有小孔,原是車輪轉動同時產生電流好點亮車燈用的(當時路燈不普及,腳踏車燈是標準配備),但此物稀罕,因此在兒童世界裡便一直流傳一種 DIY 磁鐵的密法,那就是把鐵片或鐵釘擺鐵軌上,讓火車碾過,會變成磁鐵。整整三十年後,我跟朱天心對起來,原來如此傳說同樣盛行於他們台北內湖的眷村之地,看起來兒童世界自有其神秘的聯繫,甚至有它專用的語言密碼,藉風傳送。
我們那個熱天午後的英勇嘗試沒成功但也沒成仁,既沒造成火車出軌翻覆的巨災也沒得到想望中的磁鐵,火車碾過的鐵釘又扁又燙手,形狀色澤像極了一把亮銀色的小劍,老實講非常非常漂亮,只除了它一無吸力。 在家裡陽台遠遠看火車,這些威嚇這些危險就找不上你了,火車進宜蘭市區前通過河上鐵橋還聽得見恍惚的敲擊聲音,除此而外,它彷彿整個的被吸進了厚重如海綿的夜裡空氣之中,我父親總是搭這班車回宜蘭,三年多如一日。
我等的當然不是我父親,我和他從沒那麼親密,我真正等的是他說的一百萬元,好驅走那些年幾乎每天等在家裡要錢,已成家中風景一部分的債主——那會兒,正是台灣,尤其是台北市,開始廣建四樓型公寓房子,準備走入房地產起飛期的暖身日子。我父親宜蘭台北兩頭跑,好挽救他陷入泥淖的營造商事業。有天下午,我看著他埋首畫著新公寓設計圖,此生僅此一次問他在台北蓋好這麼一幢房子可以賺多少錢,我父親還認真想了下,說:「大概有個一百萬吧。」
今天想回去,這當然是不真實的回答。百萬,無非只是個吉祥數罷了,更是古今中外通用的富貴象徵,是瞬間能解決一切貧窮苦難的神蹟,但我不以為父親是隨口搪塞我的,我完全記得他的表情和語氣,毋庸像個虔誠的祈願,如同他日後深陷鬼神命運之術。焚香祭拜時喃喃自語的樣子。
現在想,我倒有點奇怪父親怎麼錯失了他人生的唯一一班富貴列車,他其實擁有了差不多一切必要的配備——他是有證照而且有豐富經驗的建築技師,盛年時逢上台灣建築業的大潮流;他是宜蘭政壇挺立長達十年的縣議員和地方領袖,彼時尚未開放立委選舉,省議員宜蘭只兩個名額(其一是郭雨新),因此縣議員夠大了,有足夠政商關係可運用,而我相信他也沒任何對抗的信念或道德規範阻止他利用此一優勢;除了營造,他也投資過蘭陽濁水溪的採砂石場,現在我們都曉得了這是怎麼一種就算法律不容都有人拚命盜採的暴利行業;而且,我父親還不是白手起家的,他繼承不小的家業,他是從三家磚窯廠和一手土地良田開始的。
爸爸在台北混什麼?
而我更好奇那整整三年時間他在台北混什麼。記憶告訴我,他一直住後火車站一家旅館,交一兩名女朋友,看愛雲芬芝演的《別怕茉莉》系列驚悚色情片,在來回火車上買本《偵探》雜誌翻翻,除此而外呢?他一定心知肚明所謂的百萬元獲利新公寓早早就是個幌子,永遠停在紙上繪圖的階段;他再無所謂也知道自己的事業和人生就要提前熄燈了,在安然過渡到單純的虛無之前,總該有過掙扎或閃過一絲疑惑吧。直到現在,我偶爾還想像他當年遊蕩在這個大城市的樣子,好像遍地都聽到賺錢的機會和縫隙,卻完全不了解眼前世界是怎麼回事,因此,積極和懶怠奇怪的結合起來,什麼都敢於一試卻又遊手好閒,最終,你能仰賴的只剩最原始的運氣,但運氣的名額永遠有限,即使在富貴列車如火如荼開動的好日子裡,相對於遍在的狂熱搭車人口,座位總是少得可憐。
我父親的樣子,多年之後,便和我在台北街頭、在寫作的平價咖啡館裡屢屢見到的人們疊合起來再分不清了,我也不曉得,究竟是我父親教會了我看懂台灣為數甚眾而且代代不絕的這一大群人,還是日後這一班班呼嘯而過富貴列車下的人們,讓我逐漸理解那時候我此刻年紀的父親。
我父親最讓我佩服的是他永遠樂觀,造次顛沛中一樣快樂無憂,這也使我學會用他的方式而不是我的方式去解讀另外一批人——對沒聽過那個百萬元故事的我的家人而言,父親的夜班列車是消夜列車,接下來一定是電話響起,全家出動,和他在媽祖宮前的夜市會合,吃火鍋和紅糟魷魚,我們靠借貸度日仍不改其志;然而有大約三分之一機率,我們會延遲半小時才接到電話,那就是我父親一覺睡到列車底站的蘇澳去了,消夜花費轉成他的計程車資。
一直到他幾年前肺癌病逝,他一直是個倒頭就睡的人,至人無夢,這完全假不了,他永不失眠,他只是讓他身旁所有人失眠。
三年遊蕩,三年等待,結局是我們賣掉他名下最後一筆房產,也就是我們住的房子,我也從此失去了看火車的陽台。
最後成了一個賣水果的人
我父親的下場是嗎?他倒沒像《鐵漿》書裡那位和他一樣曾經年少呼風喚雨過,喜歡新奇事物,先所有人一步搭上火車的孟憲貴般潦倒凍餓而死,他只是徹底封存了他滿抽屜的三角板、圓規、鴨嘴筆、計算尺和日本進口繪圖鉛筆,依附另一個不那麼光采,但得其所哉的社會潮流活過他往後三十年,那就是彼時大舉入侵的日本觀光客,他當導遊,後來還開卡拉OK,楊德昌電影《青梅竹馬》中,男主角侯孝賢還在這家民生東路的「銀座」唱「台北發的尾班車」。
在如此等於延續遊蕩玩樂的長段日子裡,你最怕他什麼?老實說,你最怕他夜深忽夢少年事定期發作,又聽誰講什麼生意穩賺不賠,那就是所有人得湊錢讓他玩幾天又再湊錢幫他收拾善後的可怖時光了——養他的身體容易,但養他的志氣可就很昂貴了。
在這些採大理石礦、生產照相機、出版日本折紙書賣幼稚園、合資開眼鏡行、甚至計畫早餐店的種種英勇企圖中,我最記得是他還在錦州街賣過一兩個月的冰水和水果,那是他最辛勤勞動的時刻。一天晚上,他把賣剩的水果好心送到我住的地方,進門對我師母劉慕沙深深一鞠躬,用他流利不像台灣人的日語不改優雅的說:「終於,還是成了一個賣水果的人,以後尚請多多關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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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ferences
[1] 唐諾的「富貴列車,百萬元之夢」 @ 兩腳書包_萬儀的部落格 :: 隨意窩 Xuite日誌
https://blog.xuite.net/stream3688719/twblog/list-view/14698369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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